《荣义之衣》:一个“战国劳动者”的滑落

娱乐主编 2024-11-24 16:44:07

  ◎张杭

  李静的剧作《戎夷之衣》,2022年曾收入她的五卷本文集《我害怕生活》之中。今年8月4日,由央华戏剧制作、黄龙斌导演完成的舞台演绎,作为北京市文联2024年文学艺术创作扶持专项资金项目,在北京老舍剧场首演。

  戎夷之衣 道德之问

  该剧以饱满的剧场能量、以少胜多的肢体和装置意象,带来准确的剧场呈现,令人惊喜。其中还存有一丝意外之感:它是理应出现的,因为它呼应着今天的世界,但这样的戏在我们当今的舞台上又几乎没有,因为很多戏剧患上了对“道德瑕疵”的深度恐惧症。看几部新编戏曲作品就能找到规律:连女人在两个男人中间选一个都是要避免的,好像选了一个而不选另一个,就成了她的瑕疵,就破坏了主人公的道德纯洁性;为此宁可让主人公死掉,也不能让她走到选择的那一步。规避选择,那还是戏剧吗?当我们这帮观众不是生活在现代吗?

  与这些戏剧相比,《戎夷之衣》则远为深刻。它直面恶,而且没有对恶做出现代式的值得理解与宽宥的心理分析,而是超越“人人有过错,又都情有可原”的现代悲剧公式,走向于今更为贴切的问题意识。

  故事有一个看似无法追溯的原点,就是那个出自《吕氏春秋》的轶事:墨家大师戎夷,为阻止楚国对鲁国的吞并战争,离开齐国前往鲁国支援其城防战;到了鲁国都城时间已晚,城门未开而天降大雪,戎夷将他的棉衣让给了弟子石辛,而冻死在城门前。这一晚发生了什么?就像《哥本哈根》中海森堡与玻尔相会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吸引着剧作家。

  剧作的叙事呈现仿佛从这个原点射出的线——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一为前进的,一为回溯的,两条线穿插并行。戎夷的生命虽然在那一晚停止,但他的思想活下去了,围绕他的那条回溯的线,并非静止或返回原点,而是向着另一个维度延伸;而石辛则是肉体多活了几十年,成为沿着线性时间前行的故事,却看起来早已与原点无关。

  石辛强烈的戏剧行动撑起了戏剧主干,使这部剧在形貌上可以与莎剧相比较。石辛就像莎士比亚开创的那些富于野心、十恶不赦的主人公麦克白、理查三世那样,为着自己的目的一桩接着一桩作恶,毫无回转地加速行驶——

  在他活下来的那一晚,先是归附背叛墨家而仕楚的师叔淳于蛟,向这位攻鲁的楚国将军献出戎夷的布防图纸,继而做了被征服的鲁地的官员后,弹压了其师门墨家的教习活动,以向强权证明自己可以成为不动情的好用工具。他以假信的计谋攀上了淳于蛟的女儿,欣喜于自己的成功——将对人心理的理解用于控制术。面对合纵攻秦之战眼见的失败,他又慕秦背楚,杀死一路提携他的淳于蛟,作为给秦国的见面礼。当秦取代楚国占领鲁地,已成秦王钦差的石辛出于对鲁人反抗精神的了解,建议秦将坑杀20万鲁国战俘。石辛出使齐国,在做了齐国统帅的师兄面前一顿悔悟表演,使得齐国相信了他释放的错误信息而迅速沦陷。

  起初,石辛还有一丝挣扎,在做残忍之事时有些紧张和犹豫,但他越干越娴熟、越干越冷漠,甚至陶醉其中。然而易见的是,秦国统一的完成,意味着石辛走到了他的末路,很快被秦始皇下狱并处死。演员于晓光则在两个小时里,将这个青年“成长”的层次展现清楚。

  平凡之人 平庸之恶

  我在初读《戎夷之衣》时就产生一个疑虑:以毫无回转之恶作为主人公的特质,这在戏剧上如何成立?如果成立了,这样的戏剧是悲剧吗?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谈到怎样产生悲剧效果时,界定了一种适宜悲剧的主人公——并非为非作恶,而只是犯了错误,却受到超过其应得的惩罚。亚氏还补充道,对这样人物的创作,“宁可(让他)更好,不要更坏”。莎士比亚的人物为这条论断做出了注脚,“好”不等于世俗道德意义上的好,而是一种超常性,人在逾越的瞬间往往展现出某种精神性。麦克白杀害忠良,连孩子都不放过,但他的欲望既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又在他的行动中被极致展现。

  李静笔下的石辛在行动上也做到了类似的超常与极致。然而,与莎剧在人本主义勃发之初对人性的探索不同,石辛行动的动力,并非麦克白那种先天性的、纯然主动的欲望。

  石辛的目的本来只是活着,充其量是想活得好一些,做个成功者,而非渴望权力。他既没有想过当楚王,也没有想过取代秦始皇(而麦克白作恶的第一步就是谋杀了邓肯老王)。我们很难将自己代入麦克白,却可以轻易带入石辛。因为石辛无非是一个小人物,或者说,至死都只是一个“职场人”。那么他何以会做出那么多残忍之事呢?

  这个问题就是20世纪知识分子在反思二战中第三帝国官僚、技术阶层和民众行为之时提出的“恶的平庸性”。时至今日,回到那个历史场景的文艺作品仍层出不穷,说明这一情境在当代仍以变异的方式存在。与麦克白以野心作为第一动力不同,石辛的第一动力其实是安全感。正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境下做普通人活着太难,他才想在某种“职业生涯”中谋求进步。他所看到的途径是趋附于权力。

  这看似正确,却存在一个误区。戎夷曾告诫石辛不要去秦国,因为在那里活着不舒服(没有抬头看天的自由),也不容易(更容易不知所终)。对此石辛是没有理解的。在石辛催促秦将白德坑杀鲁人时,白德谈及叔父白起杀害40万赵军后,晚年遭受的心灵折磨与悔过。对此石辛不知其所云般未被触动。出于安全感的考虑,却置更大的危机于不顾,因为利益的取得总是近处可见的,而政治历史视野中可能发生的灾难,却相对渺远。石辛所展现的正是一种看得见眼前利益,却对宏观、公共的事务缺乏认知的价值状态。

  石辛的行为表面上残忍,但由于其主动性带有虚假的成分,戏剧能量就难以达到麦克白的程度,因此《戎夷之衣》也很难被视作一部悲剧。石辛的恶在缺少精神性光晕的情况下,更接近布莱希特式的“矮平台上的主人公”(本雅明在《什么是史诗剧》一文中,将布莱希特的“史诗剧”实践描述为“矮平台上的戏剧”,即舞台上表现的内容不再是崇高的,而是需要被批判和反思的)。李静也正是运用了布莱希特的批判之法,以平衡其主人公的道德不堪。剧中不少人物都向石辛发出过存在主义式的呼告,趋附权力的“顺势而为”虽然容易,但他仍有机会选择在逆势之难中“承担责任”。而这种出于责任的行动,来自于某种理想性。

  李静在她的戏剧创作中不止一次选择墨家人物进行拟构,或因剧作家认为被中国古代王朝长期遮蔽的墨家思想与实践,与现代思想可以取得某种寓意式的对应。墨家的教习与苦行,或可对应人文教育中的理想主义与清高、清贫。《戎夷之衣》可能涉及对人文教育的忧虑:一个人在大学阶段可以写出服膺某种学说理念的论文,而当他走入社会,需要生存,便可迅速抛弃他听过的教诲和写过的论文,显现为一种自保的、追随的方式。而从广义的角度,则可想到启蒙的蜕变,就如墨家走向衰微的过程。

  以死感化 太理想化

  戎夷之死的那一夜并非一起“罗生门”,李静用多次闪回的方式,揭开那个她所理解的真相,抵达一个确定事实产生的多义性。剧中情节几乎复刻了那段原典中的对话:“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之衣!”这段偏离兼爱主义而近乎恶魔般的话语,可以想见地令剧作者着迷。李静的戏剧给出的解释是,戎夷说这些话的情境,是在自己死前以一出“交换角色”的教育戏剧,做出改变弟子石辛的最后努力,以使他领悟安全感原则不是人生中唯一的原则,也不是最重要的事。

  戎夷当然不想成为他所扮演的恶魔,他有这个控制力使自己与角色分开,但他也并没有放弃自己救世的理想。这出教育戏剧,是他想出的似乎可以“两全”的办法——一种依赖仪式的教育手段,可将他未尽的实践传递下去。这也许是教育者过于理想化了,追求完善的戎夷,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可能就在于此。《戎夷之衣》中的石辛,完全可以脱离故事的原点——“教育者的悖论”——而存在、发展;但如果没有这个原点,对于青年“成长”的批评就失去了一幅饱含哲理的背景。

  戎夷的死,可比希腊神话中半人马喀戎的“自杀”——自愿换出地府中的普罗米修斯,原因是作为医者之师的喀戎无法治自己的箭伤,感到难以忍受。很难说清,喀戎的选择是否也意味着一种对自身责任的放弃。喀戎所代表的星宿原型,寓意灵性教导、服务与隐蔽的伤痛,并且与萨满相联系。墨家社群与萨满社群似乎也存在着某种联系,萨满时代孕育人类技术的启蒙,但他们的技术包含通神之术;带有实验、工匠标签的墨家,以“明鬼”警寓世人。而二者都在文明的权力化后经历被遮蔽的命运。喀戎作为一种文化原型的意象,不断回响于后世——《纽伦堡的名歌手》中的工匠导师与《帕西法尔》中受伤的国王……并再一次复现于一个中国剧作家的心象之中。

  摄影/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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