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神话不能为了新而新

娱乐主编 2024-07-23 21:02:01

  作者:南宁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杜晓杰

  凭借储量丰富的元文本与衍生文本,神话新编一直是中国动画行之有效的生产策略。尤其是近十年来,伴随着“西游宇宙”“封神宇宙”“白蛇宇宙”系列作品在市场和口碑上的良好表现,聚焦本土神话元文本进行现代性重述,在旧有故事框架中注入当代化审美元素和价值内核,已经成为国产动画电影优先考虑的创作方向。在孙悟空、哪吒、白素贞、姜子牙等核心IP被陆续开发之后,杨戬、猪八戒等配角也成为新的开掘对象。《二郎神之深海蛟龙》便是以二郎神杨戬为主角开发的动画电影。作为配角IP的最新作品,《二郎神之深海蛟龙》既整合了同类作品的优长,也将近年来国产动画电影神话新编思潮“为新而新”的弊端暴露无遗。

  封神结束后,闻太师因不满于雷部正神职衔,诱使对天庭不满的二郎神用宝莲灯解除了蛟魔王的封印,几乎引起人间浩劫。在平复浩劫的过程中,二郎神既找到了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异类”朋友,更解开心结找回本真的自我,成了真正“身披金甲,执弓挟矢,三眼破魔”的天界武神。在故事结构和叙事线索上,影片与之前上映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等大同小异,都是借助神话新编表达主人公自我成长的精神主旨。而且与同类作品一样,《二郎神之深海蛟龙》也以二郎神为引子,串联起了足够庞大的互文本。

  作为历史与神话交织的产物,二郎神本就是具有强大牵引力的人物符号。在历史上,战国时期协助父亲李冰修建都江堰的李二郎,因治水之功而被民众奉为二郎神,于灌江口立祠祭祀。神话中的二郎神,以杨戬为名,一方面参与商周封神大战屡立奇功并肉身成圣;另一方面以玉帝外甥的名分劈桃山救母,反抗神权,并手握宝莲灯这一三界奇宝。在神话和历史的交融中,灌江口显圣真君二郎神杨戬的形象日渐丰满,并具有了多重意义的生产空间。针对上述有关二郎神的故事情节,影片设置了多个桥段、人物进行回应。如推荐二郎神下界降魔的是封神榜主理人姜子牙,诱骗二郎神解除封印的是商朝太师闻仲,激起二郎神本我追求的一大因素是劈桃山救母的记忆,解除封印的关键是二郎神掌握的宝莲灯,而故事不仅发生在灌江口,更有一位李姓将军掌管此地水务。

  单从文本的丰厚程度和构思来看,影片可以说是颇具匠心的。但一旦回到叙事和人物层面,影片的缺陷就暴露出来了。元文本中所有关于二郎神的冲突叙事,都因劈山救母而与天庭产生“听调不听宣”的隔阂。这个冲突所彰显的,是对神界压抑人性的反抗和对孝道的颂扬。而在影片中,二郎神对天庭灰心失望,是因为自己成神后无法跟父母共享天伦之乐,因此丧失了做神的兴趣,脱下战袍、自毁神眼,成了天界恃强凌弱、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劈山救母的二郎神渴望亲情,自毁神眼的二郎神在意的也是亲情,二者从表面看并无二致,但是劈山救母反抗的是权力阶级的压迫,是集体意识的迸发;自毁神眼暴露的却是二郎神负气、幼稚的性格缺陷。在影片中,小蛟龙其实正是二郎神内在自我的投射。因为不被允许参加放灯节,小蛟龙就在李将军府拆屋拔树,完全是稍不顺心就不管不顾的“熊孩子”,这一点与在姜子牙面前脱袍毁眼的二郎神如出一辙。因此,下界降魔的二郎神对小蛟龙心慈手软甚至将其视为至交,也许正是看到了二人的相似之处,保护小蛟龙其实是在守护内在的自我。

  在这样的镜像叙事中,劈山救母的“大义”被为所欲为的“小我”取代,人物和故事的共情性、感召力自然大打折扣。虽然二郎神是在闻太师的欺骗下用宝莲灯取走神机塔的镇妖能量,但身为武神而行事鲁莽,最终放出蛟魔王危害人间,对于二郎神的人设无疑是极大的冲击。放出恶魔的二郎神后来因诛杀了恶魔而功过相抵,并找到自我,重新成为武神。这整个灾难故事成就的仅是作为神界成员的二郎真君,而灌江口百姓遭遇的家破人亡并未得到丝毫垂顾,这不能不让人对影片的价值立场持警惕的怀疑态度。

  影片之所以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主要原因正是过分追求神话新编的“新”。无论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还是《八戒之天蓬下界》,近年来的国产动画电影都致力于消解神话人物的元文本特质,将其降格为青年亚文化中常见的“丧”、自我等价值观的载体。通过与元文本形成强烈反差,引发目标受众群体的情感共鸣和价值共振,进而实现票房和口碑的预期。得益于近年来“国风”动画技术的日臻成熟,华丽的形式包裹着迎合青年群体的价值重塑,大部分影片也都能在市场上分一杯羹。也正是因为有太多成功的先例,使得国产动画电影形成了“国风形式+反差叙事”的创作模式。在这一模式的引导下,从数量庞大的神话传说中找寻尚未被开发的IP进行当代化解构与重塑,再利用前沿技术制作炫目的视效,就能炮制出一部部动画影片。然而,《八戒之天蓬下界》《黄貔:天降财神猫》《山海经之再见怪兽》等影片的票房惨败,已证明这一创作模式的失灵。即便是《新神榜:杨戬》《姜子牙》等票房尚可的影片,也在网上引发了极大争议。失败和引发争议的关键,就在于影片在塑造人物之时没有找到合理的出发点,在解构人物之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建构方向,在推动剧情时没有找到合情的驱动力,只为了制造噱头而强行解构、强行设置矛盾、强行机械降神,把影片拼凑成了神话与当代亚文化超时空嫁接的缝合怪。

  神话新编之所以能在中国动画市场引起强烈共鸣,是因为这些神话故事和人物本身凝结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积淀的精神力量。看似新异的当代化改编,其实是以新的形式对接、承续着这股蓬勃的精神力量。神话新编的魅力其实并不在于故事和人物如何反差、无厘头,而在于历经了沧海桑田的时空之后,这些神话和人物承载的精神价值依然鼓荡着时代的风雷之劲,给观众提供着强大的求真向善的精神动力。如果只是“为新而新”“为赋新词强说愁”,不仅无法得到市场的票房和口碑,更无益于新时代动画“中国学派”的重塑与蝶变。(杜晓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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