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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艺术众家议】
自成功申遗以来,二十多年间,昆曲艺术得到了国家的大力支持和社会的广泛关注,昆曲从业者和昆曲观众日益增多,昆曲走向了全面复兴。但与此同时,昆曲传承也存在诸多问题亟待解决,人才培养是重中之重。
现今的昆曲人才培养遵循的是戏曲人才培养的一般规律,各个戏曲院校中昆曲与其他剧种的基本课程设置相差不大,只在剧目课中有所区别,即京剧学生跟着京剧老师学京剧剧目,昆曲学生跟着昆曲老师学昆曲剧目。同时,因为戏曲中专院校中设置京剧专业的多,设置昆曲专业的少,所以有大量的昆曲从业者是以京剧坐科入门的。这对于培养演员的基础素养是没有问题的,但也有必要注意,如果想要培养出艺术造诣更高的昆曲演员,在教学中应更有意识地区分京昆之别、坚守昆曲本位,避免昆曲人才培养的“京剧化”。
在中国348个戏曲剧种中,作为“百戏之祖”,昆曲有着非常独特的艺术特点,其中最重要的特质就是严格的规范性。这种规范性最集中的体现就是昆曲的创作与演唱必须严格遵守曲牌所规定的字数、旋律与汉字声调,创作者所填之词不仅要满足讲述故事、表达情感的需求,文字的声调还要和曲牌自身所带的韵律相协调。昆曲演员演唱时也要在充分理解剧本文本的基础上,既兼顾曲牌本身的旋律,又要注意文字声调,咬字清晰,做到字清、腔纯、板正。
相比于昆曲的这种曲牌体创作方式,其他戏曲剧种的板腔体虽然也对旋律和字数有基本规定,但没有严格到声调与韵律的绝对匹配,创作与演唱也就相对自由。因此,京剧才会因为名角各自不同的演绎风格形成流派艺术,以“大师”确定剧种的艺术标准;而昆曲演唱最重要的评价标准是合乎昆曲曲词的普遍规律和规范,只有符合了昆曲规范性,才能是合格的昆曲传承人,进而成为“名家”“大师”。
昆曲的这种规范性来自历史的积淀。中国古典文学有着悠久的“诗乐合一”传统,文学与音乐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文学体式的变革,如由诗到词,由词到曲,往往与音乐的变革直接相关。而在词乐消亡,词的音谱失传之后,昆曲便成为中国所仅见的“诗乐合一”艺术形式的遗存。“诗乐合一”的特点对昆曲提出了文学性与音乐性兼具的要求。
因而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昆曲,其文辞是古典诗歌,剧本作者是熟谙音律的文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因为这些优美的词句,昆曲《牡丹亭》到今天还是我们津津乐道的中国文学经典。即便是不那么为人熟知的昆曲篇目,从中拎出任意一句:“月明云淡露华浓,欹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玉簪记》)“马嵬埋玉,珠楼堕粉,玉镜鸾空月影。”(《水浒记》)也可以感受到古典诗词之美。
相比于其他戏曲剧种,昆曲剧本的古典文学性要求演员必须有更高的古典文学修养,对曲词能够有理解和赏鉴的能力,在演出时才能做到准确传情达意。
清代的俞粟庐被誉为江南曲圣,他在著作《度曲刍言》的第一个部分就讲到“解明曲意”。其中提到习曲者往往存在一种情况,即“有终日唱此曲,终年唱此曲,甚至一生唱此曲,而不知曲中所言何事,所指何人。”这当然就叫作“口唱而心不唱”,是“无情之曲”。这种情形在今天仍然存在,有的演员演了很多场《游园惊梦》,也不清楚曲词的真正含义,而不了解曲词的意义,也就无法体会人物的感情,无法准确表达身段,戏味之传神便大打折扣。
而对于音乐性这一方面,则需要达成与文学文本的有机结合,汉字语言由于声调的关系本身就具有一种自然的音乐美,因此昆曲音乐本身的高低疾徐与文辞本身的声调必须统一,既不能拗口倒字、失去语言文字的准确性,又不能失去音乐本身的美感。这就同时需要规定依曲填词的文学规范,和依字谱腔的音乐规范。昆曲之“曲”一方面代表着音乐,一方面代表着以曲为形式的文学创作,是这二者的统一。
明清以来,大量的昆曲曲学著作和曲学理论开始出现,对昆曲的规范性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和细致的规定,使得昆曲剧本的写作、昆曲音乐的编配以及昆曲的演唱都有章可循、有律可依,形成了曲律。在曲律规范中的昆曲,曲词之“诗”与曲调之“乐”达到有机结合,相得益彰。
遵循曲律,研究曲律,使得昆曲艺术走向严肃和高雅,成为明清时期的“雅乐”“正声”,进而发展为中国戏曲艺术成熟完美的代表。无论是过去还是今天,脱离了昆曲曲学理论的学习和曲律规范,必将掏空昆曲作为一门高雅艺术的根基,昆曲也就不是昆曲了。
因此,对昆曲演唱规范性的强调和昆曲原理的学习应该是昆曲人才培养的核心。这可以让昆曲传承人了解昆曲复杂精深的曲律,咬字行腔的具体原理规则,学会各种昆曲工具书的使用方法,使演唱有所依凭。否则,在学习昆曲唱念时只采用模仿老师的方法,不了解咬字行腔背后的道理,长此以往,这种表面化的模仿势必导致唱念缺乏规范性,无法继承传统剧目的精髓。
梅兰芳曾说,学会辨别“精、粗、美、恶”是艺术家一生艺术道路的关键。就昆曲艺术来说,掌握这门艺术独特的规定性,对音律、声情展开基本的研究,对曲词进行文学鉴赏,把握曲意,理解人物,可以说就是一个昆曲演员辨别“精、粗、美、恶”的基础。
正是由于一代代的曲学家和艺术家的研究、实践、探讨,我们今天才形成了博大精深的昆曲曲学、曲唱和表演理论。也正是由于这些理论的支持和对规范性的强调,昆曲才能成为“百戏之祖”“百戏之师”。因此,今天我们只有充分认识昆曲在中国戏曲文化中的独特性,坚持以昆曲为本位来培养昆曲传承人,才能对这门艺术有更强烈的敬畏心,也才能更好地认识昆曲、继承昆曲、发扬昆曲。
(作者:寄溟,系清华大学京昆协会会长、剧评人)